打鱼的不敢动,春长风只能自己从渔网里把女尸的一对胳膊捡了出来,滑溜溜、冰冰凉的手感让他觉得后背贴着一只吐信子的毒蛇,浑身都一阵一阵地发寒。
春长风蹲在海河的码头边上,等到了日头偏西才见到义庄的何师傅。
何师傅单名一个归字,人看着面相不老,也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但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远看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
好事的给何师傅起了个外号叫“河老龟”,说他是海河里千年老王八成了精爬上岸。
因为这年头乱,死的人太多,他受了龙王爷指派上来收尸清理河道的。
要不然怎么就何师傅敢睡在龙王庙后面的义庄里,成天跟死人住一个院子。
对于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何师傅向来不解释。
大概是跟死人打交道太多,他很少说话,总是闷着头干自己的事儿,分不清他是自闭,还是纯粹地懒得搭理人。
这次也是一样,何师傅拿出破席子把女尸卷了卷,熟练地扔到拖尸的板车上。
春长风见何师傅要把人推走,上前对他说:“何师傅,这尸体我瞧着不像是自杀的,你缓两天再烧她。”
“现在这天气,尸体摆两天不烧就能臭死人。”
何师傅抱怨说:“春警官,得了那烂病死的,八成是个窑姐儿,她咋死的有人在乎?”
春长风低头看着女尸露出在席子外的半截光洁额头,想到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死得诡异可怜,不由心里有些难受,说:“总归是条命,稀里糊涂地烧了不好。
我明天回警局查查近来有没有人报失踪,若是她家里有兄弟姐妹,好歹能送最后一程。
何师傅,辛苦你忍两天……就两天,两天要是查不着,你就看着处理。”
“这种事情,人家们都是下面人不报,官面儿乐得糊涂,大家少做事情。
您倒好,给自己添麻烦。”
何归闷声说完,拖着他的板车往义庄走了。
春长风立在原地愣了会儿,叹口气,何师傅说得没错,河漂子九成以上在警局里是没人稀罕管的,捞出来就让义庄的人拉走烧掉。
“总归是条命,哪能这么稀里糊涂啊,”春长风暗自嘟哝了一声。
等看不见何归的身影,春长风这才注意到日头已经一半泡进了海河河面下。
这会儿都过了下班的点,春长风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上的雄黄酒,然后往家里走。
春长风的家位于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十五号。
说起胡家巷子,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关于春长风家里的老房子是怎么来的。
它既然叫做胡家巷子,那自然是胡家人盖的,初盖起来的时候得往前推几十年,那会儿还是大清朝呢。
胡家人在大清朝可是风光得很,是汉八旗之一,家里长子到成年可以进紫禁城里做七品护卫。
别看着官阶不高,但那可是能摸着天的活儿。
家里边靠着这份背景做买卖,能在周遭吃到数不清的好处。
胡家人是实打实的大户、富户,至于祖上五代穷光蛋的春家怎么跟胡家人搭上关系,那就是说到胡家现在的老太爷—胡太爷。
他老人家当年给慈禧太后在御膳房里当差,结果那阵子御膳房里老丢东西,出了贼却怎么也抓不着,后来有个大师傅说见到晚上有狐狸溜进来偷吃。
想想看,要是紫禁城里闹狐妖,传出去得多少人掉脑袋?
胡太爷吓坏了不敢上报,就让家里托人去找能处理狐妖的人,随后胡家就找到了春长风的爷爷。
也不知道春老爷子是有真本事还是单纯运气好,总之叫人带过去转一圈后,御膳房里再没丢过东西。
因为这事儿,胡家人将天津名下海大路胡家巷子的一套小房子送给了春长风的爷爷,这边面一半有感激一半也是为了封口,让他离开北京,别再回来了。
年大清没了,胡家也就此迅速衰落。
那会子他们在北京混不下去,拖家带口的来了天津,自己人住下后,把胡家巷子里的其他几处大宅子卖掉,余下的钱开始做起蒸食买卖。
胡家人多,能耐人也不少。
在天津几年,渐渐地把生意又做起来,开了好几家蒸食店面,算起来依旧是整条巷子里最有排面的人家。
春家和胡家住在一起,但除了胡家那位快百岁的胡太爷时常还来找春长风的爷爷聊两句当年勇,小辈们早就没什么联系了。
人家有钱的,看不上春长风这个臭巡脚。
春长风想着海河里捞出来的女尸,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胡家巷子。
他站在巷口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回饭馆先找下老孟,说一说今日的事儿。
可惜他到了饭馆里,只看到一桌鸡骨头,哪儿还有老孟的影子。
“孟警官呢?”
春长风问店里的小厮。
穿着白马褂的小厮,边收拾桌上的鸡骨头,边说:“孟三爷刚刚被人请走吃酒去了,春警官,您明儿个去警察局就能见到他老人家。”
白跑一趟的春长风郁闷地从饭馆里出来,刚走没几步就见到前面吵吵闹闹的围了一堆人。
他一瞬间又打起精神,跑过去把两边的人撕开挤进去,说:“警察!
你们干什么呢?”
“爷!
您就说光天化日吃白食,这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戴着瓜皮帽的男人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两手抓着个穿红格子短褂,绛紫色裙子的姑娘。
她梳着十几年前那会儿流行的发髻,老气过时的穿着打扮与年轻饱满的小脸完全不搭。
在瓜皮帽旁边还站了个女人,胸大、腰细、屁股圆,一双小脚撑着个丰满圆滚的身体像个陀螺。
她插着腰,见到春长风摆出一张极致谄媚的笑脸,拎起那姑娘的耳朵,扭一圈,掐尖着嗓子说:“爷,这是我们逢春园里的姑娘。
乡下姑娘不懂事儿,给您添麻烦了,我这给您赔个不是呗。”
“谁是你家的姑娘,再乱讲姑奶奶一口咬死你!”
被男人掐着的姑娘奋力挣扎着叫嚷。
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杏仁一样饱满,眼角往上微微挑着,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是张粉嘟嘟肉乎乎的嘴巴。
脸瞧着虽有些幼态,但看身量手脚应该不是个小姑娘,身板子长开了,少说得有个十七八岁。
姑娘不断挣扎,胖女人见状伸手重重打了她的后脑勺,“啪”一巴掌抽完,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拿在手里抖着,高声说:“围观的大家伙儿可都瞧着了!
你吃人家的烧鸡拿不出来钱,我帮你垫了钱,卖身契是自己个儿按的手印。
怎么吃完鸡,你一抹嘴巴不认账啦?
天底下就没这个说法,按了手印就是我的人,不信就让大家给评评理!”
围观的听到这话没一个上来应和,多是摇着脑袋叹气。
唯有一个穿粗布衣裳,拎菜篮子卖鸡蛋的大娘往地上啐了口,骂:“不要脸的腌臜货,骗人家乡下姑娘卖身进窑子!
你就等着损阴德折阳寿!”
听到这话,胖女人当即黑了脸,指着卖鸡蛋的妇人破口大骂:“你个饿肚皮的穷瘪三!
吃了二斤黄豆涨得憋不住屁,来管老娘买的人!
我告诉你,白纸黑字儿改不了!
她闹到衙门去,也是我在理。”
这吵得越加热闹了,引得两三个泼皮无赖也抱着胳膊凑上来,贼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个被男人掐住俩肩膀的姑娘,歪着嘴唇笑:“哎呦,这是要来新货?
等过些日子开了包,便宜点儿让爷们几个享受享受。”
“滚蛋!”
那姑娘也不是软脾气,瞪着说浑话的二流子骂:“再看!
姑奶奶挖了你的眼睛当泡踩!”
闹哄哄的景象让春长风又想到下午在海河边上见到的女尸,也是二十岁上下,正当好的年纪。
才见过一个被糟蹋死的姑娘,他看着眼前这位忽然生出无限的保护欲,上前抓住胖老鸨又要打人的手,抢过那份卖身契三次两下撕了个稀碎。
然后春长风转身猛推一把带瓜皮帽的男人,劈手把那姑娘夺过来,拉倒到自己身后,指着狼狈为奸的两人说:“还衙门呢!
当现在还是大清朝?
我告诉你们现在这地方讲法律.没有吃一只鸡就被卖窑子的事儿?”春长风说完,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那瓜皮帽,说:“她吃鸡的钱我赔你,人是不可能被你们卖进窑子的!”
“小春仗义!”
海大路这条街上有不少看着春长风长大的老街坊,见到他这做派有人带个头,随后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老鸨吃了鳖,眯缝着眼睛看向春长风,笑:“春警官,您这事干的忒不地道了吧?
老实跟你说,我和你们警察局局长是老交情,咱这往后面上不好过啊。”
春长风知道,这条街上干见不得人事儿的都和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人就像在阴沟里的毒蛇,谁都可以看不起他们,但谁也都得承认这帮人不好对付!
平日里春长风也是不乐意招惹的,只是今儿下午刚见了那事儿,心里着实堵了口浊气,这会儿不吐出来,浑身都不痛快。
“那你只管找他说理去!”
春长风硬气地回怼。
瓜皮帽和胖老鸨没料到一个臭巡脚这么梗,他们心里不满,但面上还是不敢跟这只“黑皮狗”直接起冲突。
俩人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转身走了。
春长风看着俩人走远,回身对那姑娘说:“天津卫里乱得很,往后可得小心坏人!
别再这么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卖掉了。”
春长风说得语重心长,可那姑娘却似乎对这事毫不放在心上,她抬头盯着春长风,两只乌亮亮的眼睛里蹦跳着一股子旁人瞧不懂的兴奋。
她伸手抓住春长风的警服,踮起脚尖,鼻尖凑上前闻了半天,随后嘴角弯起来,露出一脸的心满意足。
“你干嘛?”
春长风被这姑娘神叨叨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轻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往后退了半步:“你家里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啊!”
“对!
就是这个味儿!”
那姑娘被推开后立马又贴上来,鼻尖几乎埋进春长风胸口的衣服里,深吸口气后抬起一张脸笑盈盈地说:“你叫春长风啊!
我来找你报恩的。”
“报……报恩……报什么恩?”
春长风被她反常的举动吓得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后背挺直,身子往后倾,尽量拉开与人家的距离。
“我叫玉秋。”
那姑娘说:“你刚才又救了我一次,作为回报,我嫁给你做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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